在N的地下沉醉,膿出。
 
 

Flower/I will see you in the...

-Flower
 
  跟古明地小石住一起的话我早该习惯他的各类古怪行径了。比如在我白天工作晚上休息的同时他是昼伏夜出的,每次等到我回来才能看见他离开我的唯一一张床。我们之间最活跃的互动通常只出现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只有这时我们都是醒着的,我们可以出去吃个晚饭,喝点酒,说点悉悉索索的无关话题,——从我下班,到我睡觉。之后他可能出门找些夜间开门的小店混点,或者坐在桌前面赶他的稿。我那间宿舍只有一张床,所以只有像这样错开时间我们才能完美地把一张床拆成两张用。每次晚上头触到枕头时,那股隐隐约约的野月季、烧酒混着木头桌板的味道(来自这家伙的头发里)总让半梦半醒的我感到一种不安,好像被推进核磁共振机,被他那只第三眼扫视着脑阔一样。
  ——这时候我就会怀疑地睁开眼望望四周。当然通常什么情况也没有。要么房内除了我空无一人,要么这家伙安稳地背对着我,连着那眼睛一起。
  我很少想起他会读心这个事实。因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意外的真诚,可能是在同住以外毫无交集,反而更加没有顾虑。我所说的总是我所想的,一如河童被人称为“忠实的朋友”。不过在与小石第一次见面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谎了。
  “你的名字是?”
  “河城硝基。”
  小石抬起一边眉毛,作出一种喜剧般的表情。
  “我叫古明地无意识。”他伸出手,我信以为真。毕竟我可没有他那样狡猾的眼睛,直到我和黑谷重逢后才从她嘴里得知这家伙真名叫古明地恋,——或者古明地小石,读音一样。他是觉,以精神系著称的种族。我的印象里本地有过觉居住的传言,但是我从没在本地看过觉出没。
  小石是我见到并熟识的第一位觉。他来自D镇。
  对于普通人而言,我想,和觉相处并不是那么轻松。我只是对此格外麻木而已。——虽然我经常在夜半被莫名其妙的心悸震醒。ICU。I see you。我感觉眼睑里闪着医院的灯牌,绿莹莹的,但睁开眼一看这人又不在屋里。十二点半。我的睡意突然沮丧地散去了。一时兴起地漱了漱口,再用湿毛巾擦了脸,我便披上大衣打算出去晃悠几圈了。
  拧开门的一瞬间,我有点后悔。冷死。空洞洞的冷。“一时兴起”是小石的特长,不是我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出了门。夜来临。夜,整个世界,现实之手扼住想象鲜艳的裂痕。我在心里嘟哝道,感觉总有一双眼睛在摸不清位置的地方紧盯着我。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有谁愿意跟在后面盯着一个大衣沾满油渍的肉眼可见的穷人?——我隐约有个答案,但我估计她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其实更像黑谷的目光一点。是光滑的,带焦糊气息的。
  黑谷是我的朋友。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准情侣。虽然我拒绝了她一次,——在我误以为我是个消极度日的人时,我拒绝了她积极的,攻击性的示好。那一次她离我近得我可以闻到一股菠萝甜味素的味道,底下还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腐朽的木材味。对黑谷本人我没什么不满,我甚至像她喜欢我那样喜欢她。我很珍惜她的明快性格(在现代社会里可是越来越少见了),也珍惜她施与我的好意,——但是我们又不是同一个节奏的,对吧。大学毕业几年后我发现我的性格也越来越明快了,所以我得回去找她?不,看着办吧,感觉这样有些不太厚道(出了宿舍区我便一路拐到便利店路口了)。冷得不行。我站在便利店入口边把衣服裹紧了点,远远望见天上唯一一颗明亮的星。
  它看着我。
  从前我和黑谷也这样谈过些闲言碎语。星光虽然弱但是也穿越了几万几十万光年,就像一条蜘蛛丝颤颤巍巍地穿越了几万里一直从天上垂到地狱里,只有抓住它才可以回到天堂,说不清是坚韧的还是脆弱的。她这样说,顺手绞着她的金发,里面结着雾一样的蜘蛛网。我很想问她是怎么从星星发散到芥川龙之介那里去的,——我们是从清晰固定的天国里掉到地狱里来的吗?我们望着星星带着一种再也回不到天国的悲伤?出生本质上是一种坠落吗?——我说,掉进未来朦胧不安的混沌世界里……好了太矫情了。打住。无论怎样我也选择了出生,我选择了所以我就得面对。再想下去就又丧了。
  “她是一只蜘蛛,喜欢倒过来看人。”
  “有没有夜袭过你想把你整个吞下去?”
  “这倒没有。”
  我其实挺期待她能来夜袭一次的(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想过如果她要来的话我就给她唱,怎么说,“Spinning you into her web, Along her vain parade”之类的。我只能想起这种歌,虽然气氛太阴森了不像她的persona,但如果不开灯的话,还是比较应景的。我不禁脑内播放起来。
  Spinning you into her web,
  Along her vain parade.
  In her uniform,
  Studded brass and steel,
  Kissing napkin lipstick stains...
  “And smearing sincerity。”小石哼着歌晃到我身边,打断了我的脑内热唱。他完整地接上了下一句,让我马上产生了了一种接近社会性死亡的难堪感,好像刚才这家伙一直站在我身后用他那眼睛盯着我的头,欣然品味里面的那画面。
  还带背景音乐的。
  于是我友好地给了他一记缺德佬之拳,他嗷得大叫一声捂住肚子,只是演得并不专业,没忍住大笑起来。我注意到这家伙居然手上抓着两支玫瑰花,看上去像是在24小时便利店里买来的,因为二月份是小情侣约会的日子。十块钱一支,(对他而言)可不怎么便宜。
  “她来了。”他递给我一支,被染成了蓝色,上面还撒着暗蓝亮粉,浮夸得不行。“Take it, man。主动点。”
  “你到底在我身后做了什么?”我想再补上一拳,不过感觉好气又好笑,还是收手了。“而且为什么给我这种城乡结合部品味的东西,搞得好像我的审美很有问题了一样。”
  “因为你是蓝色的,所以我就买了蓝色的。我哪想到蓝色的花看上去都这么刺激。”小石吊儿郎当地靠在门廊上,将另一支花凑在眼前端详着。是普通的红色玫瑰,天然的,花瓣软软地卷着边。“这可能叫D镇审美,可能对D镇小妹妹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什么叫‘可能是’?你不是本地人吗?”
  “其实不是。”
  “真的假的。”
  他不回答了,仔细看着他的那朵花。我没问为什么他给自己也买了一支,他多半会回答“一时兴起”。他是即兴艺术感的天才,我想。
  “它有十三片花瓣。”沉默几分钟后他突然开口,不过是些无关的话。“深红色,有些香味,接近花托的地方是奶油白色的,还泛着青绿;有一片花瓣带着虫蛀洞,黑色;五片看上去好像快要枯了,边缘开始发黄发黑。仔细看的话,花瓣上盖着一层很细很短的绒毛,有点冷。几片花瓣里夹着些黑色的碎屑,还沾着四颗你的亮片。长得像我老家花园里的那些小花,它曾经也是那样新鲜,年轻的。”
  “这是什么?尸检报告?”
  “可能是。我忘了我为什么买它了,不过仔细看看它是独一无二的。”小石说着,开始将花瓣从萼片上撕下来,塞进嘴里。“有点香水味,有点酸,你来试试?”
  我便也接来了一片。意外的,不是很难吃。只是味道有些难以描述,——是那种看着玫瑰花时人能想象出来的味道。一点没差。
  “我知道你在买什么了。你在买感质。”
  “有点道理,不过我更赞同这种说法是对无意义的冲动消费的一种合理化。”他又吃下一片,煞有其事地咀嚼着。这时我看见了她。黑谷。她的影子出现在路口,路灯下,发着平稳的金色的光。她看着我,和所有在暗处注视着我的眼睛一样的焦黑色的目光。——蜘蛛有四双眼睛,是吧?Along her vain parade,Along her veins。

 
-I will see you in the...
 
  “我看见他了。”
  “什么?”
  “你看到了?”
  听见黑谷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小石和我同时给出了回应。不过我们回应的内容有所不同,果然老乡之间还是比较心有灵犀,对一下眼神马上心知肚明。
  “你看,角落的那只……看到黑色的翅膀了吗?有一种剧情人物的味道?”
  “难道不是天狗?”
  我照他指出的方向望去。那里站着的是一个,或者说一团巨大的黑暗色的影子,体型高大,黑长发,身后堆着两只同样巨大的黑色翅膀。其实进门时我便注意到它,虽然身在角落,但它这般显眼的轮廓又仿佛能不知不觉吸引到他人的注意。黑色的翅膀在这里并不少见,因为附近居住着不少天狗,而天狗中又有一些天生身高出众或喜好穿大高跟的,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但真要仔细看看,一些隐约的怪异感还是渗了出来。小资产阶级天狗们总喜欢把自己的翅膀整的光洁整齐,它不像。它的翅膀支棱着,像两只年代久远且做工不好的道具。
  “嘿,兄弟,本地人?来玩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黑谷走上前大大方方地搭讪了。她的金发和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闪着隐蔽而温暖的光芒,显得她像一小颗明亮的恒星。而她身旁的那家伙却黑得如同一团宇宙真空,或者一团黑洞,——总之是些让人沮丧的东西。他们暗自交流了几句,黑谷还很大路货地拍着那黑影的肩膀,虽然拍的有些吃力,因为对面比她高出了一头多。然后她回来了。
  “他是D镇人,D镇原住民。”她耸肩道,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得意,“顺便,他知道,你是古明地觉的……”
  “别,别,停!”小石脸色骤变(虽然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马上摆了摆手,让黑谷把说了一半的话咽回去,“我还没有做好nostalgia的准备!”
  “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姐姐是个很nice的人啊。”
  陌生的声音。我往后望去,那高大的,黑影般的人形已经站在我们身后,抱着双臂,居高临下,似笑非笑。这家伙的头发比远看更加枯槁蓬乱,羽毛间带着一种有些刺激的,沥青、松节油和森林大火的气味,和他的声音一样。说实在的,我以为会是更阴沉一点的声音,黑水沼泽那样。但实际上他的声音却是混黑烟的火,是焦躁,有些干涩但充满光亮的。可能他需要更多氧气才够完全燃烧。——我再望向小石。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他眼睛睁得有些太大了,显得年轻可爱多了。
  “你居然还没挂。”
  小石开口第一句就让我差点喷出嘴里的酒。
  “你也没有,我很意外。”
  这家伙毫不惊讶地接了他的话,似乎是对这句话显而易见的冒犯性熟视无睹。他还顺势挤到了我们这桌,我顿时感觉空间有些逼仄了。我的天,比看上去还大只。黑谷靠我更近了些。
  “你们认识?”她侧过头来问那两人。
  “朋友。”
  朋友为什么要那样打招呼?我想这样问他,不过再想想如果我和小石分别多年再聚首,可能我脱口而出也是“你居然还没挂”。
  啊,这些神经病。让我不知不觉也变成神经病的一员了。
  “是,朋友。”
  他耷拉着翅膀,双手在桌台上揉成一团,再把头转向我。我看见他盖在乱七八糟的刘海下的眼睛闪着隐晦的火光,——明明是黄色煤油灯,在他眼睛里映出来就是深红色的。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空。姓灵乌路。”
  “你好,我是河城硝……河城荷取。对不起,能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名字。读音过于华丽了。
  “空。”他像小学生那样一个音一个音地念出来。“字是天空的那个空,但读法是另一种。当然外号你随便起就行了。在老家别人都叫我阿空或者空仔。”
  “不用了,谢谢。很酷的名字。”
  这是实话。小石作证。
  “我喜欢简单好记的名字多点,因为作为一个大老粗每次说出这个很酷的名字我都感觉对不起它。”黑谷给他倒了半杯酒,他道了谢并愉快地喝起来。“这位是古明地小石,你们都认识他了,当年的本地第一叛逆青——”
  “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
  小石细细地喊道。虽然我感觉他马上就要尖叫了。
  “我们在D镇就已经互相认识了。那时候我是个要去工厂工作的穷小子,他是有钱人家的二混子。”空眯起眼睛,“我们离得很近。——在他刚搬过来的时候。我住在D镇的重工业开发区,每天听见窗外叮叮咚咚叮叮咚……我得不停地把燃料铲进高炉。晚上这边会点满白色的灯光,远点看是很漂亮的。小石以前就特别喜欢坐在底下看铁架上的白灯。”
  “说得好像我很空虚。”
  “本来就很空虚。”
  “才不,你以前觉得看灯和高炉上飘的火很有趣——”
  “对不起,打断一下。”我带点抱歉地打断了老朋友见面的叙旧戏码。“但是你现在已经离开了D镇?”
  “嗯。”他喝着酒,“我不打算做一辈子工人,我想做一个严肃的金属鸟。我跑了。——你敢跑我就敢跑,我适应力比你强。毕竟我又没有睡过你家的天鹅绒被子。我现在一周有五天晚上会在附近弹下琴,拼老命刷些不会太复杂的可以边弹边唱的金属。我刚弹完回去放了器材,今天有人给我钱让我弹Anthrax,我弹了,然后试图开唱的时候发现我高音上不去。”
  “哇,别吧。我以前和你唱止痛片的时候记得你高音很凶的。”
  “那是和你唱着玩。你让我不弹只唱的话我可能就上得去了,你知道我不太擅长一心两用……”
  他意外的是个话很多的人。
  “所以……你在组团?”我问道。
  “没有,我和这条街其他弹琴唱歌的小鬼一样只搞翻唱。这条街上还有一个喜欢prog的键盘英雄……也会弹电吉他但键盘更多点。他是学生,住得有些远,一周只会来三天,穿着衬衫格子外套,看起是乖乖优等生,但一弹琴就双眼发红像个疯狗。——这是个褒义词。我和他一起来过这里,他私下里脾气真的好。就算那天他刚在弹琴的时候被小鬼抢了钱,他追上去就是个照着膝盖的飞踹……”
  “哦。哦天啊,我有印象,我见过他。”
  我惊异于我的记忆。印象里我可真见过这样一个符合他描述的人,一个个头可能和他差不多高的瘦巴巴的埋着头的眼眶发红的年轻人,站在路边敲着琴键,音符重得跟铅弹一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他很酷吧,虽然看上去有些nerd,唱歌声音还有些黏黏糊糊的,但是……”
  “不,等等,空仔。”小石突然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你在这边竟然都有朋友了?”
  空安静下来,偏过头,像是带点迷惑地盯着小石的眼睛。
  “我已经不像在D镇那样阴湿了。住在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很累的。”
  “你的引力增强了。”
  “我知道。”
  “我是说,现在你自己就是太阳。你已经可以照亮你自己……”
  “不对。我是黑色的,我没有光。我没法照亮我自己也没法照亮你。不过我倒是很了解该怎么用引力破坏别人。”
  小石有些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
  “那算了。”

06 Aug 2017
 
评论
 
热度(9)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药房蔷薇水 | Powered by LOFTER